王卉

    自从南齐谢赫提出画之“六法”以来，“气韵生动”即成为中国绘画的第一品评标准。关于不可捉摸、玄之又玄的“气”与唯可心会的“韵”是历代画家竞相追寻之物，中国绘画的文脉也就在历代画家对“气韵”的追求过程中代代传承。在山水画当中，对山水之神气的表现较之对其形貌的表现更具难度，天地山川和人的精神的回流交互更是画家们所致力追求的高境界。越到了绘画的高层次，这种“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人格特点就显现得愈发深刻。清人唐岱云：“气韵者非云烟雾霭，是天地间之真气。”当代山水画家张志民的作品从一个全新的角度体现了这一点。

    张志民的山水作品是画家与天地精神相对望的心灵外化，也是人以真实不虚的自我面对大自然之际的终极追思。它以幽邃雄瑰的画境和豪放恣肆的表现形式带给人们一种别样的视觉感受和心理冲击。他笔下的大自然充满了强有力的律动和无羁的张扬，让人无由地产生关于自然和生命的不安思索与深层追问。

    张志民号张大石头，生于1956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美术系，后入中国美术学院山水画高研班深造，属于典型的科班出身，在学院教育体系中打下了坚实的绘画基础。弥足可喜的是，多年来身在学院教育内部的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艺术个性，并在长期的创作当中屡经砺炼而愈显明确。北人的豪放和豁达使其画中充溢着一股博大的浩然之气，对墨华水韵的演绎又使得其作品中流露出几分江南文人的韵致。简而言之，画境与笔墨是其山水最大的特点。

    张志民所营造的画境，既是大自然内在心音的訇然外现，也是画家心中对于自然的独特解读。在他的作品中，大自然内在的气势与韵律以排山倒海之势渲泄而出。他所表现的似乎不是我们身边可居可游的亲切山川，却更似洪荒时代的印象，有着一种强劲、博大而又变幻莫测的神秘力量。古来人们对山即怀有一种崇拜和敬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诗·小雅·车辖》）。我们祖先对天地自然怀着的拳拳的敬畏之心，到后来儒家的比德之说仍然是以此作为精神基础。而张志民在自己的作品中对其做了别样的演绎：巨峰在云烟缭绕之中冷峻而倨傲，浩浩流水合着大山的节拍怒潮翻涌，就连山中的淙淙溪流，也像是从天上倾泻下来，充满着雄强的力量；天风卷动云层，大地在植物的遮蔽下若隐若现；风雨无定，阴晴难测。这不是可为人知、为人所把握的大自然，而是充满着神秘力量，有着强大威慑力的自然。人类在这样的自然前面，只有臣服，只有仰望。

    中国山水画在山水文化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与西方截然不同的山水观念。西方风景画家将自然的形貌通过科学手段的辅助，将自然中的形、色、光等多种因素力求再现于画面；在中国山水画家那里，更重要的不是如何再现自然中的物象，恰恰相反，却是与“真山水”的疏离。从形貌上疏离，从精神上贴近，即是山水画的高格。在深厚的哲学渊源下，他们认识到印象与想象比视觉表现更为重要，于是对自然之神的表现也大大重于自然之形。在张志民的艺术中，这一点表现得尤为突出。

    在激越伟壮的表达之外，张志民的作品中也会偶有风浅云和的晴和之状，不过也只是仅能令人长舒一气的片时。峥嵘的峰剑默然退远，无限的水面波澜不惊，天空的云层尽管依然卷舒无定，眼前的绿树、茅舍、小路，却也构建了一片难得的晴明，让我们暂时忘掉生命当中的种种烦难，在山宁水静、云淡风轻中拥抱属于自己的宁静和无忧。

    在图腾一般瑰伟的山水构架中，张志民的画面上也有人的影子。与其说那是具体的人物形象，不如说那更像是一种灵魂的符号。他们或在风雨难测的峰头上长啸，或在云淡风飘的旷野中遐思，或在兀立于前的大山下观望，宛如在体味自我的渺小，又似在天地之间寻找着生命的答案。画家似乎想通过大自然的永恒和强大，通过对自然与人心的冷静观照，在自然精神的永恒之中寻求对人生诸多烦恼的超越。有时候，人的形象也会凸现于山川之上，如梦似魅，既是自然精灵的幻化，亦是人类于自然之中对自身生命的感悟。这种寻思和感悟是沉重的，甚至是刺痛灵魂的，它给予我们的灵魂以一种启示：在永恒和短暂之中，在变幻和宁静之中，我们应该怎样去面对自然和自我？我们在读画的过程当中，禁不住回头对着自己的心灵做一番无情的追问。

    古人云：“境能夺人，笔能夺境”。在张志民的画中，笔墨的自如和狂放无疑是画家内心感悟得以全面彰显的重要因素。他惯常使用兼泼带写的手法，笔法雄放，意味深长。有时候老笔枯墨的恣肆狂挥与浓笔重墨的纵横畅写相辅相成，笔下之景酣畅舒放，有时候厚得凝练的点斫与理性的渲染相得益彰，画中之境深沉幽邃。在他的笔墨语言当中，树木、人物、房子等形象依然是相对具象的，但山、水、风、云这些占据画面绝大空间的事物往往略显抽象意味，有着极强的情绪抒发性。也正是这一点，使得他的作品从语言上与大多数山水画家打开了距离，给人一种另样的视觉感受。

    八大山人的悲慨奇崛，在张志民的笔下时有显现。他笔下的高山巨石、海雨天风，与八大山人笔下翻着白眼的水鸟、旁逸斜出的枯枝于情绪上似乎有着某些关联，不同的是张志民所表现的是在自然的面前人的思索和追问。他感知自然的神秘莫测和无常可畏，而不放弃在浩渺的宇宙之间用自己的声音发出执著的呼吼和追问。我们在为其作品所彰显的自然魅力所震慑的同时，也为人类自身这种博大的胸怀和无畏的精神所深深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