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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余绍宋跋《唐贤写经遗墨》墨迹说起

2013-04-02

余绍宋《〈唐贤写经遗墨〉跋记》,横十四厘米,纵二十三厘米,纸本。跋曰:唐人写经自敦煌出土后,予所见无虑数百卷,大率皆经生书,体裁、章法乃至用笔约略相同,无甚优劣,当是一时风尚。此册所集,时代显有先后,而大体不殊,即其证矣。节庵仁兄出示率书以还之。丙戌重阳后四日,余绍宋。
 
跋中所提的《唐人写经册》,当为《唐贤写经遗墨》。据马公愚于乙酉(1945年)秋所题的签条:

唐贤写经遗墨,仁和魏稼孙藏,后归泉唐陈伏庐,今为永嘉方节庵所得。
依此,可大略明晰其流传。再根据陈运彰同是乙酉年的题跋,可更进一步了解《唐贤写经遗墨》的传受始末和其内容的不断扩充:

右唐人写经五种,弟一凡十行,弟二凡七行,弟三凡八行,弟四凡七行,弟五凡五十七(六)行。都八十九行。仁和魏稼孙得其一之四,以清同治元(二)年癸亥始装成册。副以澄心之纸、罗纹宋笺造宝相、书洪名。越一周甲,时为中华建国十二年第一癸亥,归其邑子陈伏庐,伏庐以别所得唐经卷子五十六行附益之。踵魏氏例,续此庄严功德。自唐迄今,以逾千祀,装裛以来亦越八十余载,历劫不劘,亦佛力加被矣。唐经生书于敦煌千佛洞未启以前,叵为观觏。其书手有高下,则精麄有差。此其先所流传,尤至美善者也。永嘉方君节庵从陈氏得之,永充供养。

先说在魏稼孙手上时的情况。魏锡曾(?--1882),字稼孙,浙江仁和人。嗜印有奇癖,谑号印奴。清咸丰贡生,官福建盐大使。在官朴拙,日事笔砚,于金石拓本、名人印蜕汇辑甚富;热衷印学,造诣亦深,评说流派印章议论方正、褒贬得当;记载印林交游掌故详实可证,诚周亮工后一人。有《魏稼孙先生全集》。魏稼孙得唐人写经四种,于同治二年,也就是1863年,潢治成册。延请吴让之题扉页:
唐贤写经遗墨,稼孙先生藏,吴让之题。旁注:此吴江徐君所藏澄心堂纸也。

章珏题签:

唐贤写经遗墨,仁和魏氏藏本,章珏用吴让老原题。

赵之谦篆题“佛”字一页,画佛像一区,并跋:

稼孙得唐人书残经,又得澄心堂纸乞吴让之题字,沈均初后以所藏宋纸与之,悲庵居士摹隋造像其上。

谭仪跋记一页:

右唐人写经残叶,所谓经生书也,多有裹笔以取捷,气密而笔实。虽庸书人犹有古意,观者可以证入。稼孙宝之,杭州谭仪就明人尺牍余楮书。

许乃钊书心经一通:

同治五年岁次丙寅夏五月三日,钱唐许乃钊敬书于扬州左卫街寓之毋自欺斋。

并跋记一页:

贞恒居士忧患余生,深海问道之晚。久无意于临池,稼孙居士凤嗜绌书。劫后又邂逅于淮扬,出所藏宋罗纹笺属书心经,适右臂风疾作恶,勉强为之,搁笔数四始竟,殊媿不成字也,初四日又识。
陆恢书经一页、画佛一区:

光绪卅一年乙巳八月,破石佛像主陆恢沐手谨画。
 

在魏稼孙手中,陆恢的题跋是最晚的,光绪卅一年,也就是1905年。直到民国十一年壬戌,《唐贤写经遗墨》辗转到了陈伏庐之手。陈伏庐就是陈汉弟,陈豪的儿子:
陈汉弟(1874—1949),字仲恕,号伏庐,杭州人。豪子。清季翰林,辛亥革命后历任国务院秘书长,清史馆编纂,晚年寓上海。擅写花卉及枯木竹石,尤善画竹。笔墨谨严,极有法度而仍生动有致。藏印颇富,有《伏庐印存》。

陈伏庐得到这件宝贝,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翻箱倒柜地找出自己以前蒐藏的唐经卷子,和魏稼孙收藏的册子装潢在了一起。并托王福庵倩吴昌硕题跋:

葱蒜馋能食,钟鱼听不闻,经谈人木石。佛相古烟云,行路难如此。青莲句所云。芒鞵山蹋遍,饭颗孰逢君。维季仁兄北来出此索题,昌硕年七十有九,时壬戌十一月。

时昌老客北平。于是,又请同在京师的金城画佛像一区:

壬戌十一月朔日,佛弟子吴兴金城敬绘。

壬戌是1922年,陈伏庐49岁。第二年,请老友许宝蘅书心经三页:

魏稼生先生所藏《唐贤写经册》,副以宋纸,有吴让之题首,赵偽叔篆题画像,吾家中丞令书心经一通。伏庐居士得之,以所藏唐经合装成册。亦副以宋纸,倩吴缶叟题篆,金拱北摹象,以罗纹笺属写心经,以结一重因缘。中丞公写经时年六十有八,笔画犹精整若此,宝蘅何足比数,重违伏庐之命,明日为其五十生日藉以为寿。二十五日识。

吴昌硕又书一页:

佛,癸亥元旦沐手谨录,安吉吴昌硕时年八十。

到了1929年,又请八十三高龄的俞宗海作跋记。俞宗海是昆曲表演艺术家俞振飞的父亲,字粟庐。号韬翁,松江娄县人。擅书法,与陆恢同学北碑。晚年为李灵珏校定金石书画,精鉴赏。特别对金石碑版之学是颇有些研究的。他认为:“唐人写经有经生书,有士大夫书,然各有师承。”其跋曰:

此唐人写经,雄浑茂密,八面充满,悉合古法。察其时代,当在唐之中叶,盖元宗于书法最精,以下如颜鲁公、李北海皆雄厚气满,故开元之世,四海承平。至元和以后,变为瘦骨嶙峋而天下病矣。书道也关于世运也。己巳(1929年)冬月宗海识。

“永嘉方君节庵从陈氏得之”,未能明知何年何月也。据册中题跋分析,当在1937年到1945年的八年抗战期间。因为方节庵手上的题跋都在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先让我们来了解一下方节庵其人:
方节庵(1913—1951),名约、文松,字节庵,以字行,浙江永嘉人。幼时好金石书画,溯秦入汉,多有所得。

方节庵与方介堪为堂兄弟,亦同时由温州到上海,入西泠印社书肆学艺。而以印谱出版为最主要的业绩。其后,由于西泠印社书肆出版部吴熊无心此道,发展受到限制,于是方节庵于1935年自立门户,创办“宣和印社”,出版了《介堪手刻晶玉印》、《谢磊明印存》、《胡邻印存》、《吴昌硕印存》、《缶庐印存》、《徐星洲印存》等,其中尤以《晚清四大家印谱》为最有影响。此外,宣和印社精制“节庵印泥”,也广为时人所推许。可惜方节庵于1951年方39岁时就英年早逝了。

《唐贤写经遗墨》,到了方节庵手上,那就热闹了。从1945年到1949年(也就是去世前一年)的五年时间里,请了二十多位同道师友,题诗作画、共襄其盛。
吴徵画佛像一页:

乙酉秋九月,节厂道兄出示此册,并属写佛像,为仿老莲法应之。衰鋗居士吴微。

童大年、陆丹林1945年于俞宗海跋记后题观款:cangdianh 藏 h 点 h 收藏 h 门户 hhttp://www.cangdian.com/

越四十年,乙酉良月,童大年年七十三获观教题。

民国三十四年十一月,三水陆丹林拜观于上海客次。

陈运彰题跋一页(见前)。

叶恭绰跋一页:

此魏氏所藏写经五纸,似与世传金粟大藏为一脉,而字体尚在其前。前二纸与后三纸复不一致,可断为非宋后物。张樗寮写经即全仿此,但加瘦挺耳。伏庐所补数纸,则出自敦煌,望而知当是唐中叶物。各纸本皆卷子,今改装成册,亦颇类儒家典籍之演变也。余往考释藏源流,颇从事于广惠法喜之研究,又欲披辑世存敦煌经籍编为总目,皆未成。仅属陈爰庵所编北平图书馆八千余卷之目录,已经出版。世变方殷,成书无日。而与敦煌最有关系之法人伯希和已于今年十月逝世,复失一商榷之友。余曾有诗悼之,兹拉杂录之于后,节庵先生其不讶,其曼教乎?

惊心文物出遐荒,访逸相从遇曲坊。联袂四人今剩我,隅邻闻籧更凄凉。

阐发幽潜会有时,不须苦憾壑舟移。辑存总目编犹待,更向何人借一鸱。

伯希和至北都,余访之八宝胡同,罗叔蕴、王扦郑、蒋伯斧同至,今三人皆没矣。然三人于敦煌皆有著述,余愧未能也。民国三十四年冬日,遐庵居士叶恭绰。

后有楼辛壶观跋:

青龙在柔兆阉茂立冬先五日楼辛壶敬观。

谢磊明书经一页:

节庵贤倩近得唐人写经五种,欢喜无极。乙酉十月三十日,适值三十三龄生辰,翻录大悲心陀罗尼经全集以为祈福。谢磊明年六十又二。

马公愚书心经一页:

节庵乡兄得魏陈二氏所藏唐人写经,踵前属写心经一通,以结因缘。乙酉秋马公愚。

马叙伦跋一页:

方君介堪出示令弟节庵所藏唐人写经残帖三种,实出吾乡先生魏稼孙太世丈,复为陈伏庐丈所得,今归节庵,渊源有自,来世得考矣。写经咸出院手,实当时流俗之书,顾为今世善书者所不能及,此为得法与否耳。观此三种,古法已渐凐微,特翻折回锋尚显,然可徵三种皆出开天以后,而后者实胜。三十五年一月十八日,叙伦。

于右任观款一页:

民国三十五年六月七日,于右任敬观于上海。

方介堪题诗一页:

贤者耽内典,遗墨宝皇唐。庄严现妙相,笔底有金刚。花雨三千界,片纸留芬芳。洵为众生福,是处作慈航。今余来海上,劫后话沧桑。何幸开灵觉,满目惊琳琅。梵音传鹫岭,白法探微芒。中兴逢泰运,世界回清凉。一切无苦厄,同登七宝妆。纤埃永不染,万古照佛光。节厂从弟属,方岩题。

马一浮题诗一页:

豪端舍利涌如珠,恰似黄庭下笔初。末法已无殊胜事,人间唯重瘦金书。方君节庵出唐人写经属题,漫赘一绝,丙戌九月,蠲叟。

吴徵录雪窦仲兴禅师颂一页。

张大千画佛像一页:

丙戌十一月佛弟子张大千敬造。

此页边跋:

此为大宋崇文院旧笺,民国四年得于燕京,裁赠节厂仁兄珍玩,伏庐陈汉弟时年七十四,乙亥冬。
高野侯题跋一页:

圆定发明,保持覆护。节庵居士得唐人写经属题,高野侯丙戌嘉平。

1935年,其时方节庵才二十三岁,一个毛头小伙子,与陈伏庐相差五十一岁,两人应该算是典型的忘年交了。民国时,文人相亲若此,洵吾侪之楷模也。
因了这册《唐贤写经遗墨》,1946年,方节庵给自己起了个“唐经室”的斋名。可见,他是很得意于这件宝贝的。接下来,请了吴徵、张大千、楼虚、张克和、尤秉绶、唐云、高鱼占等人各绘图以记。

沈尹默题跋一页:

此写经三种,虽是残卷,然皆精妙。以吴让之题为唐贤遗墨,后来遂一切因依,不更加别白。其实前二种时代,或竟在唐以前亦未可知,试取释智果及开皇时人诸葛颖等笔迹审谛对观,当不以斯言为尽妄也,质之节庵方家以为然否?丁亥孟夏拜观一过,敬题,尹默。

邓散木题诗一页:

议想开天际,华发照大千。经生工点笔,朝士解谈禅。格自敦皇出,源寻金粟前。堂堂千载下,得见此陈编。已丑端午后四日奉题,节厂仁兄所藏《唐贤写经遗墨》,散木书于怀馨室。

吴载和题跋一页:

昔贤写经始于六朝,至唐而盛。敦煌石室内贮写经最富。在其未出土前,世间流传甚鲜,凡无年号者大都视为唐物。此写经残卷三种,吴让之翁亦署为唐。沈尹默丈谓其前二种或在唐前,并取智果等笔迹为证,其论甚韪重,有清季诸贤题识,尤堪珍贵。节广先生得此册持视属题,爰书数语,以志眼福,已丑冬十一月,仲垧吴载和识于沪上。
高鱼占题诗一页:

今粲探源钟太傅,不传名氏亦称贤。写经妙墨留残简,泽古何须较后先。

节厂吾兄秘藏此册,索绘《唐经宝图》并属题句,奉短章因识,庚寅春三,存道居士时年七十有五。

屈向邦题诗一页:

雄深雅重大唐风,写出藏经并豁蒙。院纸层层图跋遍,居稽元不异欧公。

奉题节厂道兄所藏《唐贤写经册》,庚寅仲秋,屈向邦。

姚虞琴题诗一页:

一心仰企西来意,千佛名经证夙因。奇绝赵家写经手,莲华妙法诵金银。

予藏有唐人写《千佛名经》一卷,又有宋人金银写《妙法莲花经》一卷,卷首有金绘佛像。节厂我兄索题经册。庚寅立夏,八十四叟姚虞琴草。

洋洋洒洒的题跋、图绘,直至1951年方节庵的去世,终告完结。

回过头,再来说余绍宋的这开题跋。1946年,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余绍宋、高鱼占、高野侯,陆陆续续地都从避居之地回到了杭州。在这一年中,《唐贤写经遗墨》的题跋和绘图者有:马叙伦(一月十八日)、于右任(六月七日)、马一浮(九月)、吴徵(九秋)、张大千(十一月)、高野侯(嘉平-十二月)。而余绍宋题在“重阳后四日”,是完全符合这个时间段的逻辑的。那么,又是什么原因没能潢治入册呢?是不慎亡佚?抑或嫌跋语不够理想?还是觉得评价不够高?似乎都不是理由。按理,当时的余绍宋也算得上一个风云人物,在学界是颇有影响力的,多少也能为之增色的。可就是这一叶黄纸,孤零零地飘散在《唐贤写经遗墨》之外,又是一个周甲。这是一个谜,或许永远也无法解开,也或许,惟有,死去的方节庵,心里明白。

戊子六月于湖墅画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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